I 碎片 (1991-2003)
16 碎片
假如你们愿意的话,我更愿意深入分析你们提出的另一个词——痛苦,这个词从我童年开始一直在陪伴着我,包括在我写这两本小说时。
我母亲留给我一个方言词汇,那是她经常说的,就是当一个人遭受各种矛盾情感的折磨时感受到的东西,她说她内心一团“碎片”(frantumaglia)。这些碎片折磨着她,在她内心东拉西扯,让她头晕,嘴里发苦。这是一种很难说出口的苦,指的是脑子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搅和在一起,就像是漂浮在脑子上的残渣。“碎片”神秘,会让人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,它会引起那些难以名状的痛苦。当我母亲不再年轻,这些沉渣“碎片”会让她在夜里醒来,让她自说自话,又让她对此感到羞愧,会让她不由自主哼唱起一些小曲儿,但很快会变成一声叹息,也会让她忽然离开家,也不管灶火上的拌面酱烧糊在锅底上。有时候这些“碎片”会让她哭泣,这个童年起就留在我脑子里的词汇,通常指的是无缘无故的哭泣:“碎片”的眼泪。
现在已经没法问我母亲,她说的那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。我只能按照自己的方式解释,我从小都觉得,内心的“碎片”会让人痛苦,从另一个方面来说,一个人如果很痛苦,迟早就会变得支离破碎。
碎片到底是什么,我之前不知道,现在也不知道。现在我脑子里有一系列关于碎片的意象,但都是和我的问题相关,而不是她的问题。碎片是不稳定的风景,是一片空气,或者是水汽,都是废气,无限延伸开来,粗暴地向我展示它真正的、唯一的内在。碎片是时光的堆积,没有故事或小说中的秩序。碎片是失去带来的感觉,当我们觉得一切都很稳定持久,但是我们看到,我们生命得以依靠的东西,很快就和堆积的碎片融为一体。碎片就是感觉痛苦不安,这种不安缘于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,我们的生活,我们的声音会淹没在这堆碎片中。
有时候,我会和奥尔加——《被遗弃的日子》里的女主人公——一样,也会面对她所面对的问题。有时候我会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,过去和现在搅和在一起,形成一个旋涡:像一窝蜂一样,飞过一动不动的树顶,向我飞来,就像在流水上忽然转动起来的风车。我小时候看到过那种情景,在我的童年时代——成人称之为童年的那段时光,我觉得,语言进入了我的内部,灌输给我一种新的言语:各种颜色的声音爆发出来,像成千上万的蝴蝶,长着能发出声音的翅膀。或者这只是我表达死亡,还有对死亡的恐惧和不安的方式,恐惧会让人忽然失去表达能力,就好像发声器官突然瘫痪。从生下来就学会的,我们可以控制的东西,现在都各自流散,我的身体就像一只皮袋子,会漏气、漏水。
III 书信 (2011-2016)
6 写作的女人
桑德罗:你所说的记忆碎片指的是什么?
费兰特:各种不同的材料,难以界定。你有没有这种体验?就是你脑子里有一些音符,一个调子,但你不知道它是什么,假如你哼唱出来的话,它可能会变成一首歌,和你想象的不一样。或者说,当你回忆起某个街角时,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,要给这些零碎的记忆加一个标签的话,我会用我母亲喜欢用的一个词汇:碎片。我们头脑里的这些碎片或齑粉,你很难记得它们来自哪里,但它们在你脑子里会形成一些声音,有时候会让你难过。
埃娃:这些碎片都可能变成小说吗?
费兰特:有时候可能,有时候不行。这些碎片可以一个个分辨出来:童年生活的地方、家庭成员、学校的伙伴,一些温柔或气愤的话,还有一些非常紧张的时刻。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,你就可以开始讲述了。但总是有一些东西行不通,就好像这些碎片会各自为政,它们会形成一致或相反的力量:有的要清晰地出现在日光之下,有的试图隐藏在最深处。
一个写作的女性,她唯一应该考虑的事情是把自己所了解的、体会的东西讲述出来,无论美丑,无论有没有矛盾,不用去遵照任何准则,甚至不用遵从同一个阵线的女性。写作需要极大的野心,需要摆脱各种偏见,也需要一种有计划的反抗。
桑德拉:还有最后一个问题。莉拉的写作在小说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,从童年起深刻影响了埃莱娜。莉拉的写作有一些什么特点呢?
费兰特:莉拉写的很少的几篇文字,这些文字是不是像埃莱娜说的那么有力,我们不会知道。我们所知道的是,这些文字最后成了埃莱娜学习的模板,也是她一辈子努力想达到的目标。关于这种理想写作的特点,埃莱娜对我们有所流露,但那不重要。最重要的是,没有莉拉,埃莱娜就不会成为一个作家。每一个写作的人,总会从一个理想写作出发,获取自己的文字,这个理想文本一直会出现在我们的面前,无法抵达。这是脑子里的幽灵,无法捕捉。结果是,莉拉的写作唯一留下的痕迹,就是埃莱娜的写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