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科时在图书馆借过的一本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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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讨论作品的过程中,她们才会放开自己,放纵情绪。小说是逃避现实的管道,我们可以赞叹它的美丽与极致,暂时抛开自己身边有关训导主任、大学与街头道德纠察队的烦忧。我们以若干纯真的心情阅读这些书,完全脱离自己的背景与期许,就像爱丽丝不顾一切追逐白兔,跳入洞中。这份纯真产生了正面的效果,少了它,我们恐怕无法了解自己有多么不善于表达意见。不可思议的是,我们所遁入的小说世界,最终却引导我们质疑挑战我们所处的现实,这是我们一直以来无力说出口的。
就某方面而言,对于美的渴求,与“事物的扭曲形态”抗争的本能冲动(套用纳博科夫最后一本小说《注视丑角!》[Look at the Harlequins! ]的叙述者瓦丁姆的话),将抱持各种不同意识形态的许多人,聚集至我们所通称的文化。这是意识形态使不上力的领域。
我宁愿相信这份热情代表某种意义,代表德黑兰正弥漫着一股虽非春风但也算和风的气息,而春天的脚步应不远了。我紧抓着一阵持续但克制住的微弱兴奋不放,这令我忆起在德黑兰读《洛丽塔》的感觉。我仍可从昔日学生的书信里感受到它,尽管缺乏工作或安全感的未来和脆弱虚伪的现在令他们彷徨焦虑,他们在信中依然念念不忘对于美的追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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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课前,从休庭后就一直保持沉默的莎琳,突然站起来。尽管说话的声音很低,她却显得相当激动。她说有时她会纳闷,有些人何必说自己主修文学。「有意义吗?」她怀疑。至于这本书,她没什么要再替它补充的了,小说本身就是它自己最好的辩护。或许我们可以从它、从菲茨杰拉德先生那儿学到一些事。她没有从中学到通奸是件好事,或大家都该成为奸诈之徒。「难道看过斯坦贝克的小说后,所有人都要去示威或移民西部?看过梅尔维尔,大家都去捕鲸?我们人难道不比这更复杂些吗?革命人就没有人的情感和情绪吗?他们从不谈恋爱或欣赏美的事物吗?」她平静地说,「这是本令人惊奇的书,教读者珍惜梦想但也要当心梦想,并且要在不寻常的地方寻找真诚。」总之,阅读它带给她极大的快乐。「这也是很重要的,大家不觉得吗?」
她这句「大家不觉得吗?」透出真诚的关怀,超越她对尼亚纪先生的鄙视与痛恨,这份渴望即使他也应该看得出来,绝对看得出来。她沉默片刻,环顾教室里的所有同学,全班随即安静了好一会儿,即使尼亚纪先生也没话好说。
那天上完课后,我觉得心情很好。下课钟响时,有许多人根本没注意到。尽管没有正式的表决,但大多数学生所显现的兴奋情绪,对我而言是最好的判决。我离开教室时他们全都在争论——争论的议题不是人质、最近拉贾维的示威活动或宗教领袖,而是盖茨比和他变了调的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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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坐在那儿,沉湎于那个古老的未知世界,突然想到盖茨比第一次发现黛西码头终点的绿灯时,心中必定也有同样的惊奇。他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这片青草地上,他的梦想就近在眼前,似乎伸手可及。他却不知道他的梦想早已落于身后,落在比纽约市更远的某个默默无闻的地方,落在夜色中一望无际、漆黑幽暗的美国田野中。」
「他尽可以过得不诚实,尽可以捏造身份,但有件事他做不出来,就是背叛自己的想象。“对自己想象的诚实”到头来背叛了他。他死了,因为在现实里这样的人活不下去。」我接着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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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我觉得自己即将失去某种东西,不由得哀悼起尚未发生的死亡,仿佛我私人的一切都被粉碎了,就像小野花必须让路给更华丽的花卉,让一切井然有序。我在美国念书时,不曾有过这种失落感,在那些年头,即使思乡情切,我仍十分有把握家是我的,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回去。直到重返故乡,我才领会到流亡的真谛。当我走过那些我所深爱、怀念的街道时,我觉得仿佛正在踩碎躺在脚下的回忆。